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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雀甲 作品

第 1 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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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許長樂上山采藥時,曾遇到過一個光頭,大概是和尚。

之所以說大概,是因為那光頭雖身著袈裟,麵相卻頗邪,頭上密密麻麻佈滿了灼傷,又哭又笑,瘋瘋癲癲,若是出現在話本裡,高低少不了妖僧二字。

許長樂這麼想,也就這麼說了。他一個後撤步,大喊:“妖僧!”

光頭擦了擦眼角的水,盤腿在路邊坐下,打個響指,酒葫蘆啪一下出現在手中。

“以貌取人可不好啊,小弟弟。”

許長樂被這憑空變葫蘆的戲碼吸引住了:“你你你是修士嗎?”

“你剛剛還叫我妖僧。”

“我錯了,以貌取人是不對的。”

許長樂立馬改口,好奇地坐到光頭身邊。

光頭無視他,自顧自喝了兩口酒。

“想試試嗎?”

“酒?”

長樂探頭探腦。

“是神仙水,喝了可以長生不老。”

光頭把酒葫蘆遞上前,長樂伸脖子去看裡麵的液體,剛靠近一點,麵前突然銀光一閃,一把彎刀直衝麵門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

長樂嚇了一跳,整個人向後摔去,藥籃從背上滾落,藥草灑了一地。

彎刀惡作劇似的削去他幾縷額前發,光頭哈哈大笑,長樂抱頭鼠竄,然後又被光頭提著後領子抓回來。

“告訴你一個秘密。”

光頭一邊說一邊消失。

真的是消失。長樂看得一清二楚,眼前這個拎著他的男人,正在從腳開始一點點化為逸散的光。

“啊啊,來不及了。”

光頭懊惱道。

長樂震驚得說不出話,隻能張著嘴,眨巴眼。

光頭的手很快也消散了,長樂跌落在地,眼前隻剩下一顆頭。

光頭笑道:“這個秘密——該怎麼說呢,你信命嗎?”

長樂:“…………”

光頭的瞳仁一片漆黑,看不出什麼情緒,長樂甚至無法確定他在看哪裡。

“長樂啊長樂,你將來會成為武神,這是……你的命。”

光頭徹底消失,留下一串森冷的笑聲,迴盪在傍晚蕭瑟的山道中。

銀歧國,銀歧山莊門前。

“就是這樣。”

長樂對看門的小修士說。

“噗。”

左邊的小修士道,“長樂你話本看傻了吧。”

右邊的小修士點評:“俗,太俗了。這種橋段在話本裡連末流都排不上。”

“是真的,就在小菊峰南側的下山道上,那個人這樣,這樣,再這樣,然後就消失了。”

長樂一頓比劃,“而且他還知道我叫長樂。”

幾個修士抱劍歸來,路過時隨口問:“怎麼了?”

小修士:“長樂說他昨天遇到神仙了。”

“神仙說我將來是武神。”

長樂興奮補充。

修士們得了個樂子,邊笑長樂邊上山了。

“你懂不懂什麼叫武神啊。風,木,水,火四大靈係,諸武精通,才能稱武神。你連靈核都冇有,還想當武神?”

右邊的小修士好笑道。

“說起來,天下統共也就出過兩個武神吧。”

左邊的思索片刻,豎起一根手指開始盤點:“千年前的何知陽,和三百多年前的李驚如。”

“畢竟就算是各門元老,至多也就精通兩係;飲昭山莊那位少莊主精通三係,已是獨步天下了,四係實在——”

“你是說紀冬瀾?”

右邊的打岔道,“他不算。他後來墮魔了。”

“怎麼不算?在墮魔前,他確實精通了三係。”

左邊的不服氣道。

兩個小修士爭執起來,完全忘記了長樂的存在。長樂撓撓頭,默默離開。

下山回到鎮上,天色還不算晚,長樂揹著藥籃,徑直走進一家石材鋪子。

“唐師傅。”

一箇中年男人正坐在桌邊雕刻,聽見聲音後放下工具。

“哦,長樂,你等等。”

唐師傅到後院一通翻找,拿出一塊石板。

石板有半個長樂這麼大,上麵用端正的楷書雕著幾個字:許長歡之墓。

長樂把一袋錢放在桌上,接過墓碑,肩膀下沉幾寸。

唐師傅連忙扶了他一把:“拿得住嗎?”

“可……可以的。”

唐師傅收回手,點了點錢,都是些小銅板,一點點累積成袋子裡的數量。

他聽人說過,長樂是付家醫館的學徒。付館主是鎮上出了名的勢利眼,醫館裡不同背景的學徒,待遇天差地彆。長樂是孤兒,館主不允許孤兒私自打零工,要是被抓到少不了一頓毒打。能偷偷摸摸攢這麼多錢,應該很不容易。

“這一定是你非常重要的人吧。”

唐師傅看著墓碑。

長樂:“是我弟弟。”

長樂一鼓作氣,抱不動就拖,拖不動再一點點踢,連拖帶踢,終於到達鎮子西郊。

西郊後山有個小坡,坡頂平地上堆著一個小土堆,上麵壘了幾塊石頭。長樂把石頭拿開,操起鏟子開始挖土,立好墓碑後,已經夕陽西下。

“長歡你知道嗎,昨天這個時候,有人說我能當武神。”

他坐在墓碑旁遠眺,陪弟弟看日落。

“偷偷告訴你,雖然我和彆人說是神仙,但那人其實更像邪魔。”

“奇怪,現在想來我也不確定了,這事真的發生過嗎?不會是我做夢吧。”

“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茶館幫工的時候,柳先生講的那個故事?何知陽當年隻一劍,就將巨蟒赦月腰斬,劍風開山成穀,至今不息。”

“一劍,就一劍!武神啊,我將來居然能這麼厲害嗎?”

暮色四合,樹林陰翳。長樂和墓碑聊了一會,起身拍拍屁股,收拾傢夥下山。

與此同時,鎮外某雪山穀。

春天的雪地漸趨鬆軟,嚴冬築起的堅冰正一點點消融,彙成山穀間奔騰的河。

然而畢竟不是夏天,日落之後的山風依然可怖。山穀兩側的高坡上,萬頃雲杉齊齊尖嘯,張牙舞爪地警告眼前訪客。

訪客是個絡腮鬍的男人,一身勁裝,束帶下肌肉虯結,看不出年齡。他腳尖輕點,飛身踏樹,逆著風往山崖上去。

山崖高聳入雲,受不到春日恩惠,終年積雪。男人翻身落地的同時一掌拍在地上,新雪舊冰悉數碎裂,晶瑩碎屑揚起數丈,遠看如雪牆拔地而起。

一道裂縫自他掌根下出現,迅速延伸至前方山壁,壁中傳來崩裂的悶響,石碎雪飛間,冰藍的狐火驟然燒起,沖天而去,組成一個玉冠青年的模樣,低眉睥睨眼前人。

男人收掌起身,靈流漸次充斥鼻息。他悠長,沉穩地呼吸,單手覆上腰間劍柄。下一秒狂風驟起,幾道劍光閃過,男人再次落地時劍已入鞘,青年的法相在身後四分五裂。

破碎的山壁上亮起一圈靈光,昭示著法陣的失效。男人眼前出現一個洞穴,洞口結滿水晶,洞壁和地上都是剔透的冰。

走進洞內,裡邊溫度異常宜人,冰麵下有靈流汩汩,維持著這方洞天。

洞天深處有一圓形冰台,色澤夢幻,質地通透。台上窩著一隻九尾狐,尾巴軟軟地蜷曲著,身體隨呼吸規律起伏,似乎睡得正香;台周圍胡亂堆放著各色法器,流光溢彩,無比誘人。

男人還未走到台前,身側狂風已先他一步。幾乎是一瞬間,數道風刃化出,從四麵八方劈向狐狸。

冰台四分五裂,法器被震起,狐狸卻不見了蹤影,取而代之的是剛剛狐火組成的青年。他自狂風中輕巧脫身,打著哈欠落地,腳尖接觸地麵的那一刻,強勁的旋風順腿而上,力度足以將猛獸頭顱生生擰斷。

青年:“你料到我會這樣閃避了?有意思。”

法器落下,青年接住其中一支菸鬥,輕啜一口,朝男人吹出一道青煙,煙裡化出無數分身,頃刻成陣。男人聚風成牆,碰到法相的那一刻將其包裹成球,消滅在球中。

“青羅,你要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。”

男人沉聲道。

“嘶……等一下,你是誰啊?”

被叫青羅的青年懶懶斜靠在洞壁邊,將菸鬥一轉,收進袖內。

青羅:“我們有仇嗎?”

男人不再廢話,直接拔劍。

青羅盯著他的佩劍。劍柄是黑金雲紋雕,劍身鑲嵌著揮之曳尾的風紋寶石,他見過這把劍。

“哦,是你!你是那個——銀歧山莊的兒子吧,叫什麼,呃,林什麼佑的。我上次見你還冇我大腿高呢,現在長這麼大了。”

男人咬牙:“那是我祖父,林與佑。”

“祖父?”

“四百年前,你燒我山莊,殺我曾祖父;今日我便要燒你洞天,取你性命。”

“四百年前……?”

青羅思索片刻,一拍手。

“你是說林吉安?嗯,我算算,林與佑是你祖父的話,林吉安應該就是你曾祖父,冇錯了。”

劍光已至麵門,寶石的拖影混雜著劍氣的殘影,彷彿牢籠從天而降。青羅後仰側身,下路是隱藏已久的風刃,翻湧著真正的殺意。

劍光隻是障眼法,殺招隱藏在下路風刃中。青羅冇有像男人預想的那樣避開或反擊,而是迎著風刃,從紛繁殘影中一把抓住劍的真身。

男人當機立斷鬆開手,還是遲了一步。青羅的手掌被劍割開,鮮血順著劍身紋路爬上去,燈油般帶出火焰,瞬間包覆男人整隻手臂。

男人錯誤估計了他的實力,以為風刃會逼退他。事實上,在青羅壓倒性的靈力麵前,風刃軟若無物。狐火禁錮住男人手臂,青羅反握劍尖,將男人懟到洞壁上,劍柄壓在他頸動脈處。

“身手不錯,但比你曾祖父還差了點。”

男人發出低吼,另一隻自由的手聚起風拳。

“我和林吉安決鬥,可是簽了生死狀的。”

青羅道,“刀劍無眼,願比服輸。”

狐火與風拳相撞,一聲巨響,半個山崖塌陷下去,飛雪崩落,遠看如雲起,近處則遮天。洞內寶貝漫天炸開,化作碎亮齏粉。

青羅嘖一聲,將男人連人帶劍甩在地上,靈流重重壓下。

男人整個陷進地裡,動彈不得,地麵發出不堪負重的崩裂聲,裂痕一圈圈拓開。

“當初是他自己找上門,立下生死狀,求仁得仁。現在過了幾代人又不認了,非要尋仇。”

青羅不耐煩道,“你們人類真是麻煩。”

“曾祖父不在了,你當然怎麼說都行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我說謊?”

“………”

青羅麵無表情,懶得再爭辯,留下壓製男人的靈流,飛身離開。

“明日!你若是有種,我們明日正午時分,山莊再戰。青羅!”

“自取其辱。”

青羅冷笑。

男人的怒吼激盪山中,待青羅的身影徹底消失,才卸下臉上不甘的表情,緩緩運氣控風,一點點掙脫靈流的壓製,直到天幕欲曙,才完全脫身,離開山崖。

銀歧國都霜陽城,君主臥房。

窗戶吱呀一聲,被人從外麵支開,男人翻身進來,狐火燒傷特有的氣味在屋內瀰漫開。

房內帷幔後有人燃燈執筆,男人對著人影單膝行禮:“莊主。”

風掀起帷幔,露出桌子的一角,雕花的桌腿旁靠著一把劍,黑金雲紋,和男人腰間的一模一樣。

“如何。”

“一切妥當,他冇有起疑。”

帷幕後的人勾起嘴角,筆尖落下一個濃重的字尾。

“很好。”

是夜,付家醫館。

長樂躺在床上,雙目圓睜。

這段時間為了兼顧采藥和偷偷打工,他每天都比其他學徒早起好幾個時辰,幾乎冇怎麼睡。按理說,他現在應該筋疲力儘,倒頭就能入眠,然而事與願違。

長樂長歎一聲,肚子咕咕兩聲。

醫館的一日三餐是稀粥配鹹菜,外加孩子們采藥時偷偷挖的野菜,基本可以應付日常的體力消耗,運氣好的話,有時還能抓到幾隻野兔開葷。然而長樂因為偷摸乾零工,體力消耗比原本大了幾倍,肚子怎麼也填不飽,今日又是搬墓碑又是挖坑,更是餓得頭暈眼花,根本睡不著。

躺了半宿仍是無眠,長樂將上半身歪到床邊,從床底摸出一本破舊的書。

這是鎮上一個商戶家裡扔出來的書,長樂翻垃圾的時候翻到了,便拿回來看。他孃親許紋還在時,他和弟弟上過一兩年學,認字基本冇問題。後來許紋說要為生病的長歡尋醫,離開後就再也冇有回來,長樂也冇再上過學了。

打開書,第一個故事講的是何知陽,千年前中土最大的修真世家,琉塬國何家的次女,同時也是天下第一個掌握四大靈係的人,後世稱其為武神降世。書裡敘述,她本為三係修士,少年時與散修薛岫相戀。不料後來薛岫失控墮魔,何知陽彆無他法,隻得毅然橫刀,在與薛岫的戰鬥中掌握了第四個靈係,登頂武神。

第二個故事是關於李驚如的。何薛一戰後,何氏日漸衰微,李氏入主琉塬,七百多年後,下沙國公主與李家家主結合,生下一個公子,取名李驚如。與何知陽不同,李驚如生來便擁有一個貫通四係的靈核,武神再現的傳說伴隨了他一生。

長樂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書上,努力忽略越來越明顯的饑餓感。翻到下頁,一個青麵獠牙的怪物闖入眼簾,嚇他一跳。

下一頁的故事名叫青羅,長樂隻在過新年時聽過這兩個字。每年新年,鎮上都會舉行驅魔典禮,銀歧山莊會派幾個人下來表演一番,原地畫幾個妖怪符號,然後燒掉。其中一個符號就叫青羅。

圖畫裡的青羅上有九尾擎天,下踩累累骸骨,眉眼彎如刀鋒,嘴角幾乎裂到耳邊,白目無珠,鬼氣森森。他的故事橫跨幾千年,內容卻很單調,基本就是如何害人。

眼前的字開始出現重影,長樂手一軟,書掉在臉上,也不撿,隻把臉一轉,透過床邊窗戶,看向遠處的雪山。

月亮還在雪山左側,早飯離他很遠。

長樂把頭扭回來,雙手合十壓住肚子,試圖用手的重量來欺騙肚子。閉上眼,雪山在腦海裡留下一個殘影,漸漸模糊成一碗白米飯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重新睜眼,期待地看向窗外。

月亮挨著雪山邊緣,勉強爬升幾寸。

長樂度秒如年,實在無法忍受,遊魂一樣下了床,飄到一樓後院。

後院的木桶裡放著白天煮剩的藥渣,長樂環顧四周,確定四下無人,偷偷掀起桶蓋。

空的。

很不幸,今天剛好是清理木桶的日子。長樂輕輕放下蓋子,糾結片刻,毅然蹲下,開始摳地縫裡的野草。

就在他將野草往嘴裡送時,眼角突然閃過一抹白色,好像是某種動物。

長樂一邊嚼草,一邊轉頭,就見月下一隻狐狸,正跳上牆頭,豎起身子。

長樂看見狐狸,口水直下三千尺,想也冇想就飛奔上前,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往牆上爬。

烤狐狸……烤狐狸……滋滋冒油的烤狐狸肉!

長樂爬上牆頭,掛著一排口水撲上去。

他餓得神誌不清,本能地朝狐狸張嘴,還冇咬下去,突然一陣天旋地轉,好像被人抓起來,扔了出去。

落地的痛楚讓理智短暫回籠,長樂的眼睛找回焦點,就見一個俊美的玉冠青年站在牆頭,正皺眉看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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