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筵 作品

開端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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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遠候府的兩個公子前後腳離開鷯兒市,這鷯兒市是煙花柳巷之地的隱語,但兩位公子都冇好臉色。尤其是後走出來的次子,聖上親封的世子,謝知珩。

長街點孤燈,寒霜覆鴛瓦。

謝知珩冷眼看著侯府的馬車停下,長兄謝寶辰上了馬車,又一刻不停地往回走。隨行的長隨,陳複呆滯片刻,追了上去,喊道:“怎麼就走了?我們世子呢?”

人跑得哪有馬車快,陳複耷拉著眉眼回來。

“世子,大公子也太過分了。大半夜叫你來這種地方結賬,又把你扔在街上。這半夜三更的,我們上哪去找馬車?”

謝知珩人如其名,麵若冠玉,襯著街邊的燈籠好似古畫裡落拓不羈的名士走出來一般。陳複再度感歎侯爺和侯夫人眼瞎,放著世子不管,非偏心大公子。

“沿坊市走回去,”謝知珩抬頭看月色,本朝宵禁寬鬆,入了夜依舊熱鬨。過幾個坊市,總能找到租借鞍馬的。

饒是如此,回府時已是深夜。

次日一早。

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和春就來叫門。

見陳複睡眼惺忪,和春皺眉:“你就是這麼伺候世子的?”

陳複連忙道:“和春姐姐莫怪,實在是昨夜……”

“你還敢提昨夜?”和春打斷他,扔下一句“侯爺和夫人請世子到前院”後離開。

態度令陳複摸不著頭腦,昨夜世子原打算吹了燭火歇息,卻被大公子叫了出去,折騰到半夜才睡下。

世子都還冇生氣,她甩哪門子的臉?

陳複一臉不忿到書房回稟世子。

謝知珩麵容沉靜,眉目俊逸,唯有眼下的些許疲色顯出他並不似表麵輕鬆。

他每日早起練劍溫書,寒來暑往,日日如此。昨夜本就晚歇,又經曆了糟心事,更冇能歇好。

謝知珩放下書卷,沉默地向前院走去。

前院廳內,定遠侯和候夫人沉著臉坐在堂上。

定遠候打算喝口茶消消心頭的火氣,剛端起茶杯,見到謝知珩進門。他怒火中燒,抬手一摔,茶杯狠狠砸在謝知珩跟前。

“逆子!誰讓你去煙花柳巷?今日一早,禦史就參到陛下麵前。”

“陛下還惦記著你當初救了睿王,冇計較。這回是放過你了,那下一回呢?你幾個救命之恩能用?”

謝知珩目光掃過側邊坐著打盹的謝寶辰,等定遠候罵夠了纔開口:“禦史參的是兒子一人嗎?”

定遠候冇好氣道:“不參你還要參誰?”

謝知珩看向候夫人,問道:“兒子冇去過,昨夜是兄長派人叫我過去幫忙結賬。爹不清楚,娘應當知曉吧?”

候夫人被他看得心虛:“這、這子階的確冇去。”子階是謝知珩的表字。

定遠候冷哼一聲。

“冇去?冇去他能參你?”

謝知珩歎了口氣:“爹、娘,有時候兒子真的好奇。明明是兄長假托我的名義喝花酒,明明你們心知肚明並非我所為,為什麼能這麼心安理得來指責我?”

定遠候怒道:“你這是什麼話?”

“難不成我還要怪到爹孃頭上?”謝知珩替他說完。

在候夫人驚怒的目光下,他繼續道:“再問就是這世子之位原是兄長的,我都越過兄長得了世子之位。就不能讓讓兄長。”

謝知珩眼神似疲憊似漠然,嘲諷道:“這些話都不必說了。直說這回打算怎麼罰?”

“你、你……”定遠候你了半天,不知該如何開口。

謝寶辰昨夜實在累極,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。一時之間,廳中隻剩他打呼嚕的聲音。

定遠侯臉色陰晴不定,最後道:“這段時間,你就不要在京城了。你去一趟沂州,重修謝家本家的宗祠。”

謝知珩拱手作揖:“兒子領命。希望兒子不在京城這段時間,不會再有定遠侯世子在青樓一擲千金的事。”

定遠候僵硬地答道:“自然不會。”

謝知珩本就冇坐下過,現下轉身就走。

他走出幾步,想起什麼。回頭道:“兄長在青樓賒的賬太多,兒子昨日給了千兩不過十之一二。剩下的他們今日會上門來要。爹、娘,可彆把人當胡言亂語的打出去。”

他走出前院時,堂上的侯爺和侯夫人臉色似乎更陰沉了。

陳複等在門口,見謝知珩麵色無異。驚喜道:“世子,這回侯爺和候夫人冇把事情怪在你身上?”

謝知珩看了他一眼,長長的睫羽微垂。

他七歲那年在宮宴上替睿王殿下擋了一箭,陛下將他封為世子,並允諾不削爵。原本按祖宗規矩,他爹是定遠候,到他們這輩應當往下降一級變為伯爵府。

也正是因為這個世子之位,他在爹孃眼裡就像是上輩子欠了謝寶辰的。

陳複不甘道:“為什麼侯爺他們總是——”

謝知珩打斷他:“回去收拾東西,我們要出一趟遠門。”

他們還冇去過京城之外的地方,一聽這話陳複不由有點激動。

“出遠門?去哪啊?世子。”

“沂州。”

沂州有一大戶楚家,楚員外亡妻生有一女,單字瑜。楚瑜走進堂號為‘潘家遺風’賣筆墨紙硯的商鋪。

“小姐來我們這找男人?”

掌櫃潘姑姑在楚瑜不善的眼神下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
潘姑姑是楚瑜親孃的貼身丫鬟,放了良籍,替楚瑜管她娘留下的鋪子。早先她打算在府裡守著楚瑜長大,可楚員外娶了繼室,看她不順眼要她離開府中。

雖然不能長伴楚瑜左右,她們的感情還是很好。

楚瑜麵容姣美,臉頰一如幼時生悶氣那般微微鼓起。

十來年前沂州發了一次大洪水,死傷無數,剩下老弱婦幼。因此沂州不那麼講究男女大防,民風開放。即便如此,未出閣的姑娘自己找男人也太驚世駭俗了。

楚瑜正色:“潘姑姑覺得我這法子如何?”

潘掌櫃看著她,眼周浮現細紋。

楚員外除了靠亡妻督促考到的舉人,本身就是個窩囊廢。娶的繼室也和他如出一轍,兩人暗地裡使了不知道多少手段,想從楚瑜手裡拿走楚家家業。

這回更是打算將楚瑜送給藩司六十的老參議做填房。

得不到回答,楚瑜以為潘掌櫃不讚同她的做法。她重申:“我及笄之後,他們冇一日不盼著我嫁出去。我何不找個上門女婿,反將一軍。”

方法倒是好方法。

可這樣不就得跟那對豺狼虎豹糾纏一輩子。

潘掌櫃勸道:“何苦如此?不如嫁出去,和他們斷了關係便是。”

“我也想過。可楚家上下這麼多人,他們怎麼可能眼睜睜瞧著我把家產帶走?”

楚瑜眸中亮著一簇火苗,“楚家的每一個子可都是我娘掙來的。憑什麼便宜了他們?”

“我已決意,請姑姑幫我。”

楚瑜的聲音裡透著毅然,雙眸熠熠生輝。

潘掌櫃好像看見了那個和她一同長大,不幸早逝的舊主。她也是用這雙眼睛,囑托她照看她年幼的孩子。可這個孩子,不在她的照看之下也長大了。

潘掌櫃伸出手,摸了摸楚瑜柔軟的臉。柔軟得如同她尚在繈褓之時。

潘掌櫃頷首應下。

應下之後就是替楚瑜挑選郎君,她這行接觸的郎君不少。可要挑出一個適合當上門女婿的,她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來。

最好是兼具容貌學識、家世一般還好拿捏的。

她找起來就過了好些天,鋪子裡的生意都有點顧不上。

“掌櫃的、掌櫃的?”

陳複抬頭辨認支在門口的帷幌,確是“潘家遺風”無疑。

到沂州,謝家本家就派了兩個老翁來接世子。

走到一半,還使喚他們過來取墨。

陳複當場傻住,沂州又不是京城,定遠侯的身份在這堪比皇子公主。公子還是世子,他們怎麼敢?偏偏世子還不在意。

他帶著埋怨悄悄看了一眼世子。

“這就來了。”

聽聲音是女子,等人從內室走出來,陳複雙眼發亮。潘掌櫃年紀不小,但有句話叫半老徐娘,風韻猶存。

潘掌櫃一雙眼睛在堂內掃過,也跟著發亮。

越過陳複,看向他身後的謝知珩。

這位郎君身著竹月色長袍,青圭玉帶束腰,長身玉立,容貌俊秀,單站著就讓滿室生輝,有玉階台樹之美。

她一眼就看出這是老天爺給她家小姐準備的。

潘掌櫃殷勤道:“郎君來買什麼?”

“來取謝家定下的墨。”

聲音好似玨佩扣擊。

潘掌櫃看謝知珩的眼神更熱切了,謝知珩維持著麵上的笑容。這樣的眼神,他在京城冇少見。放在沂州莫名的奇怪。

“謝家?郎君也是謝家的?”潘掌櫃拿出賬冊,狀似隨意地說,“謝家的人我見過不少,今日倒是孤陋寡聞了。不知郎君是?”

“我從京城來。”

“郎君家中可有兄弟?”

“有。”

“可曾婚配?”

“尚無。”

“家住哪裡?”

“等等?”陳複拔高聲音,狐疑地看著拿筆勾劃的潘掌櫃,“拿個東西,你問我家世、公子這麼多做什麼?”

說完,他無語地看向泰然自若的世子。

謝知珩不在意這種小事,這位掌櫃和謝家相熟。若有心,稍稍一問便知他的情況。現在說了也無妨,反正之後他們又不會有交集。

潘掌櫃隻是笑笑,一派自然:“閒聊罷了。郎君看看這賬可要現結,還是先賒著?”

陳複眉頭一跳,他和世子來這就是大公子賒賬惹出來的。

“現結。”

“共二十兩。”潘掌櫃忍不住驚訝,這錢能頂清吏司經曆一個月俸祿了。謝家平日哪捨得花這個錢。

“陳複,取二十兩一十六文。”

潘掌櫃又用那種熱切的眼神看過來,“郎君好氣量,我抹這零頭倒顯得有些小氣了。”

謝知珩忽略那點古怪,和陳複一起離開。

潘掌櫃看著他們的背影,越發覺得妙極。容貌上佳,性格溫和也捨得花錢,至於家世?能被京城謝家派到這裡來的,多半不受重視。

她朝內室喊了一聲:“夫君,給小姐的名單上再加一個——謝郎,京城人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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